方知意

二更

    顾皖白归来之际，正逢上元节前夕，修仙界不比人间，阁中上达长老下至弟子，个个瞧着冷若冰霜，一心扑在问道上，不敢二用，故而门派中半分节气活络味儿也无。佳节前练功总觉心浮气躁，越发显得自己半径内全是些木桩子，看来看去也只是手脚与剑齐飞，懒倦与无趣共长天一色。咂摸着昨日路过后厨地上不知放的什么密封酒罐子，神秘的紧。正巧四下无人在意，干脆足尖发力，巧施轻功，三两下上了旁树，朝着后厨飞掠而去。行至半路忽然发现不对，这劳什子揽月阁今年元宵怎还舍得挂了灯，前天丑时落雪，太阳照了一天半仍未融化，闲闲的堆在枝桠间，映着刚挂的大红灯笼，越加喜庆。我转了转脑，联想近日内门弟子小团体私下闲话，原是师姐要回来。心下沮丧，左右是打不了那密封酒罐子的主意，毕竟用指头都知是庆祝顾皖白安全上山备的佳酿，今日我偷尝，明日必断腿，只好无功而返。

    酉时从弟子居通往前殿的灯笼倏尔亮起，远眺两排红链，穿山而引。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晨功，我未在这步道上见过如此多人，熙熙攘攘，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，齐齐朝着前殿涌去。念及看热闹也是看，不看热闹也能沾沾顾皖白的光过个元宵，便任由周围人推着自己去往灯笼尽头。说起来，我与这万人迷师姐打不过几个照面，皆是远观。顾皖白平日练功都是师尊私下单方指点，哪得他人偷窥，且独自有着寝殿，吃食也并不与寻常弟子一道。能传进鄙人耳朵里的都是今日师姐突破了第几重剑法，下山立了如何丰功伟绩，收了某某神器，与谁家公子流传某某佳话之类美誉。与我这门派透明人隔得太远，雾里看花，不甚真切。今日前殿灯光大亮，中间站一佳人，倏尔偏头，同我正巧对上目光。清眸婉转，玉面朱唇，柳眉如峰波，乌发随意挽了髻，余发懒散垂坠，两鬓斜飞玉钗，宛蓝珠花华光点点，丛生玉洁秀丽之意。见她目移，我也顺势收了眼神，心下琢磨这美人初见确确似白玉簪花，品久了却又有些难察觉的凛冽骄纵，面子里子并不配套，外表瞧着婉约，内里总归是个不好相处的主。庆功宴声势浩大，攀附巴结者亦大有人在，席间珍馐满转。我吃饱喝足，顿觉吵闹，叽喳麻雀般惹人生厌，趁时辰尚早，干脆寻个地赏灯观景躲清静，顺带光明正大提一壶馋了半日的新酒，悄然掂足飞上屋檐。

    美酒配美景更惹人醉，第二日天光大亮时，我才堪堪睁眼。将醒不醒际，耳边聒噪渐起，左耳进右耳出的摘了个把重点，原是顾皖白昨夜刚归巢，今晨某段情缘天色未明时便已杀至揽月阁大门，生生挑断两根看门弟子的配剑，正在前殿与萧尽寒对峙。说来也巧，这公子并非旁支，正是青云山脚下镇南王府世子，凌屹川。这人算来算去也是揽月阁半个弟子，幼时世子顽劣，日日武枪弄棒，在内鸡鸣狗吠，硬生闹得镇南王府不得安宁，每日讨打后二门一迈，上街溜达顺便“行侠仗义”一番，俨然封地内无人敢惹的小霸王。凌屹川他娘也是位奇女子，见实在是管教不成，大手一挥，把这顽劣世子扔进揽月阁副掌门名下，美其名曰拜师学艺，直到镇南王某夜突然暴毙身亡，凌屹川才急急下了山。而世子和顾皖白的这段机缘，即是从凌屹川拜入师门起始，青梅竹马，两小无猜，情意正浓时却被迫因家事分离，以为此生再难相见，没想师姐下山除妖时再续前缘，你侬我侬，然天不遂人愿，估摸着是我那师尊想顾皖白想得紧，快马加鞭传了消息，让师姐速速归来，凌屹川见此心生怨怼，顾提剑狂奔而至，才有了今早两人殿前对峙。此出好戏竟和画本子里不相上下，听得我瞌睡全无，随手更了衣后径直拔腿而去。

    前殿有一树朝天而生，枝繁叶茂遮朝暮，我手脚并用身形一晃便上了粗壮的杈，板正瞅的清殿内全貌。只见萧尽寒一身白衣，对面人玄衣裹身，两两站定，中间顾皖白好像一朵白莲，想伸手劝架半途却又回缩，竟是生生落下泪来。习武人皆耳聪目明，而此时我却有些听不太清三人纠葛。想来也是蹊跷，分明记事时尚幼，但六岁前的记忆全无，朦朦胧胧只知我身处揽月阁，以当时的脑袋瓜也仅推断自己当从小就在门派长大，身旁父母皆无，确实是贱命一条。而今惊鸿瞥，凌屹川的脸硬是瞧出几分旧识滋味。墨发高束，剑眉入鬓，一双上挑多情眸，青峰琼鼻，窄袖骑装，额前抹额襄红玉，端的是桀骜不羁，意气风发。心下暗惊，陡生涩然，眼眶泛热，右手猛地摸上腰侧，四下循着温碧玉佩，终究未果。玉佩？神识悄然归位，我暗自揣度，自己后腰何曾悬挂玉佩？疑虑盘桓，我一边紧盯树下情况，边静坐半时，心头酸痛感仍未消，左右瞧不出什么花样，思量片刻，阁内各地我皆熟门熟路，唯后山禁区每每远绕，不如翘了今课，去此处寻些线索。